甜美的感傷的──張耀仁的網路時代抒情誌
鍾怡雯（元智大學中語系教授）
這年頭早已不流行愛情，不流行抒情了。台灣文學的風潮從現代到後現代，再歷經網路時代和全球化的大洗禮，書寫的速度和節奏越來越快。嘲諷和調侃比較刺激比較潮，畢竟是高鐵時代啊，非不得已，誰要坐慢吞吞的火車？譬如此刻，我在時速近三百的高鐵上，所有的風景都留不住，河流水田和野芒，山的形狀樹的顏色。有那麼幾次，轉頭想再看一眼視線裡閃過的三月櫻，啊，沒有了，櫻花被速度丟在後頭，視網膜僅殘存一抹緋紅。那一瞬間，忽然很懷念火車。
張耀仁的《最美的，最美的》，讓我想到火車。這個譬喻一點也不美。然而張耀仁的筆法卻是抒情的，緩慢的，哀傷的，猶豫而遲疑，耽美而不沉溺，整本書帶著後青春期的甜美。一九七五年出生的張耀仁，當然過了青春期或者後青春期。然而所謂後青春期的甜美無關乎實際年齡，而是一種特質或心態，或者風格。這種特質在張耀仁的散文裡，一表現在節奏，二在敘事角度，兩者有效的轉化了死亡或悲傷。
張耀仁的散文題材並不甜美，相反的，他關注的毋寧是失去、衰敗、衝突，離別或者死亡等生命的暗影。然而他好像擁有轉換器，這些題材到了他的筆下，總帶著被時間修飾過，被書寫此刻的心情調整過的痕跡。他把沉重輕盈化，以舉重若輕的方式提出他對人生的困惑。從書名到篇名的命名可略窺一二，以「的」為題目的篇章不少，那是張耀仁對漢字詩性的思考，也是這本散文最迷人之處。那「的」字在舌尖輕輕的頓了一下，傳達出柔和的音韻，一種抒情基調，有點甜，譬如「最美的，最美的」，「二十五歲的，困惑的」；或者以「的」來斷句，「十五歲的，南方」，「十八歲的，風景」。這些「的」欲言又止，表情豐富，轉化成畫面，特別有種偏著頭認真思考的執著。
瘂弦或羅智成的詩亦帶著甜美，他們的抒情低調，甜美來自天真而率直，對世界充滿好奇和熱情。張耀仁與兩位前輩作家的甜美取徑略有不同。相較於前輩作家柏拉圖式含蓄的內省和抒情，張耀仁勇於揭開抒情背後的現實。前輩作家勇於談愛怯於談性，張耀仁這一世代面對性跟面對愛一樣坦然。他對人生有著太多疑惑，無論是愛情、親情、創作或未來。不確定感和不安全感成了他抒情的主軸。他的散文總是充滿了問號，是這樣嗎？不是這樣嗎？反反覆覆，自我的對話，對人生的詰問和思索。
「我感到困惑」成為張耀仁的散文關鍵詞或潛台詞，書寫的出發點。
他在〈十五歲的，南方的〉，以十五歲的口吻逼問自己的未來，「究竟我們走向哪？是升學或就業？是文科或理工科？是一個月六萬或外加股票分紅？我們如何變成，有價值的人？」，十五歲的困惑包括讀書和踢球哪個重要，踢球比較快樂可是有沒有出路？為愛情所困，或者困於愛情。
愛情，是另外一個焦點。不論十八二十或者三十，踢球考試或寫作，愛情總是張耀仁關注的主題，或者，不得不關注的主題。敏感又敏銳的創作者，不能不被愛情迷惑。然而，我們可能一輩子都不瞭解愛情。愛情跟文學一樣，是追求未知，追求連我們自己都不甚明白的一個甚麼，每一個抵達都只是暫停，我們的眼睛永遠望向遠方。追求愛情也為愛情所困的張耀仁不得不抒情不發出以下的感嘆：
我們憶起多年來輾轉遷徙的愛情。在許多同樣狹窄的套房裡，和各自不同的戀人排演對愛的想像，想像愛是一場風雪，一次激烈的競賽，一句簡短的台詞──自大暑乃至秋分霜降，自口若懸河乃至沉默是金，終究，無從生出更多的情感，連帶再激烈的擁抱也難排遣內心的寂寞，唯獨夢裡的哭泣始終未嘗停止，反反覆覆的預演再預演，令人揣度：是不是我們哪裡出了「問題」？是不是我們「很怪」？否則怎難抵達「一生一世」？怎難像上一輩自年輕起，即深信他們的情感必然有始有終、至死不渝？
〈早安，愛〉的大哉問。愛情如此複雜又如此單純，一生一世或電光火石，至死不渝或陪他一段都是愛情。張耀仁或許心底有譜，愛情永遠難敵寂寞，也終究要敗給寂寞，所以，那得以一生一世的，是前現代的農業時代愛情，已經過時了。又或者，一生一世是網路時代的我們的愛情理想？
愛情之外，我在張耀仁的散文反覆讀到他對時間的凝視，從青春期到後青春期。時間跟愛情，這兩者都擁有殘酷的本質，然而，張耀仁仍然給他們配上抒情的節拍，給他們最美的，最美的想像。張耀仁是浪漫的，當他提問：愛情跟時間拔河，究竟是輸是贏？ 我們都不忍心潑他冷水。
他的青春期，一直都無法結束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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